因為愛，看見人生

■台北榮總大德安寧病房護理師/楊婉伶

楊婉伶護理師(右1)全家福

謝謝妳，我不怕了

　　雖然我已照顧許多末期病人，但在生命盡頭的關卡「放下」，談何容易，這其中有許多我們不了解的東西。老實說，她的聲音、倩影，仍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因為在陪伴她的過程，忐忑不安的心，映照出我毫無準備的窘態。突然間，她掀起棉被，丟出這樣的一句：「我好怕，死亡是怎樣，會不會很黑，找不到路，該怎麼辦？」此時空氣凝結地讓我動彈不得，也詞窮了…只有眼神的交會，和彼此手中體溫的傳遞，我似乎看到了自己也躺在冰冷的病床上，試想在面對死亡時最大的恐懼是什麼，對我來說是「孤單」吧！，就這樣衝口說出：「別怕，我們都會一直在你身邊，先去幫我佔個位置吧！那裡還有我很多可愛的朋友，等一下我去跟他們連絡，到哪裡就有人陪妳，我們哪天也會再見面的…。」

　　她的眼神一亮，好奇地問我：「是怎樣的朋友，也是癌症生病的嗎？」記憶中數個年齡相仿的病人閃過，就從最小的妹妹開始介紹吧！她的名字，她的疾病…就這樣，她認識了我許多如同兄弟姐妹般的好朋友，她告訴我：「謝謝妳，我不怕了！」最後兩天，她虛弱地無法再發出聲音，她想休息了，就這樣甜甜地睡著了…

　　回想照顧她的日子，她的面容雖少了那麼點自信，卻依然溫柔可人。心好痛好難過，一個好朋友又離我而去，身影消失在棺木中，心卻永遠存在！

最美好的禮物

　　王奶奶你沒等我回來就長眠了，還記得常常趴在你床邊的我嗎？看到你的微笑及溫暖的關懷，總是讓忙碌工作的我，奢侈的覺得被治療了！好懷念～～好懷念啊～～一位大腸癌的奶奶，日益消瘦的臉頰與變形的身軀，在我的記憶中還是如此鮮明，生命就像沙漏般慢慢流失，腸阻塞沒有進食的她，無法與頑強的癌細胞抵抗，甚至..卑微的只想忍著痛楚與它和平共存都做不到的無力感，讓他只能虛弱的躺在病床上，但見到我總是微笑著，摸摸我的頭暖暖我的手，是我剛當小護士以來最美好的禮物，支持我忙碌疲憊的身軀，治療我心有於而力不足的恐懼，說說心裡話，陪伴，會傳遞出一種安定力量，而不害怕。照顧病人確實要付出許多心力，有人會因為疲累而流汗、也會因感動而流淚，唯有真誠的陪伴與守候，才能流下動人淚滴，感受愛。

　　我很喜歡我們的傳統文化特質，就是那種在平凡中卻滋味迴盪不已的感動。多數癌末病人在病褟前的照顧者都是另一半，台語稱配偶為「牽手」，我覺得這真是最美的詞彙，我在病床旁，時常有幸見到真實人生的牽手之情上演。譬如，幫病人擦拭略微乾燥的臉龐與手腳，輕柔按壓疼痛不適的身軀，一口口哄著、餵著，就是希望病人能吃得下去。這天我見到的是另一種「牽手」，一個兒子緊緊牽著失智的母親，到備膳間倒開水、到儲物間拿衣服、到樓下買病人（父親）需要的用物，回到病室還是牽引著母親的手為父親按摩，那緊密的連結讓人感動，我下班前，再次探視那位病人，兒子與病人送我一條藥膏？原來他們細心的發現，我眼皮上的異位性皮膚炎，希望我也可以好好照護自己，注意天氣變化，提醒我不要太累了！那種相互關懷的溫暖，不離不棄的陪伴，一種守候之情，父親將「牽手」交與兒子，兒子勇敢且盡心的接下照護也生病母親的責任，而我也因為這樣的感動，變成這位兒子的「牽手」，期盼分擔他的辛苦，更希望的是與他緊緊牽手一輩子。

面對枯萎，能做的就是勇敢

　　月亮姊姊年約50歲！大腸癌合併肺部轉移，疾病末期住進安寧病房，發現癌症約6年的時間，努力歷經化學治療及放射線治療，治療的辛苦讓她略顯憔悴及部分的落髮，不過第一眼見到她，炯炯有神的雙眼及精神奕奕的笑容讓我難忘，陪伴她的日子，傾聽她生命的歷程，坎坷的家庭，心酸的婚姻，打不倒她對生命的熱誠與珍惜，兒子讓她掛心，女兒是她的甜心，想多陪陪他們是唯一支持她的動力。人生像一條船，浮浮沉沉飄飄蕩蕩，她比別人更多的努力完成大學學業，求學的日子沒有中斷過半工半讀，工作上一步一腳印的做到管理階層，破碎的婚姻一手養大的兒女，這麼辛苦的撐過來了，美好的人生正要開始，一步一步實現人生規劃時，癌症噩耗的衝擊，讓她沒有選擇的餘地的硬著頭皮治療，然而病情卻沒有好轉，化療的副作用嚴重，次次打擊她堅忍的信心。六年了！2000多個日子裡，跟死神拔河！她說：「生命無常，我不知生命的終點和明天哪一個會先到，但面對枯萎，我能做的就是勇敢。」，面對生命的凋零讓她不再去想自己失去的有多少，而是努力去想自己擁有的，拼拼湊湊竟是這麼的豐富與寶貴，『圓』生命終究回歸原點，不害怕不埋怨了，就算最後也要活出自己，一個不一樣且驕傲的自己。

　　我感佩病人的勇氣，人生最難的二件事情，一是生離，人們相愛卻難以相見和相守，令人遺憾和感嘆；二是死別，永遠無法再聚首相伴、執子之手，令人無限傷感和思念。面對生命的終點，「善終」是病人、家屬與醫療團隊最期盼的結果。容易嗎？容易！「只要肯說肯做」；不容易嗎？還真不容易，經常來不及說、來不及做。臨終時刻，親情的淚水，涓涓訴說著彼此的愛戀，無論準備好與否，家人總得放手，但放手並非放棄，而是將這輩子的愛轉化成為祝福、感恩與思念，我希望如果是我，我也能有這般勇氣，活在當下，愛自己、愛家人、愛現在的每一刻。

用最單純、樸實的心去陪伴

　　有一天，我蹲在一位上校的腳邊，看著他、陪著他掉下英雄淚，聽他緩緩道出人生的故事。他不相信癌症這麼恐怖，怪罪老天爺不公平…軍人有板有眼的性格，讓子女對他又敬又畏，他告訴我「如果孩子們也可以像我一樣多陪他說說話，有多好！」他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並不害怕死亡，他只想和家人多相處，以前在軍中浪費的時間太多了。

　　我懂了，我真的懂了！不需要搬弄學問，也不必尋找高深的話；要瞭解不同病人內在的苦，用最單純、樸實的心去陪伴，無條件的關懷與愛才是法門。病人真心與坦誠的生命態度是我很讚許且敬佩的，他告訴我：褪去崇高的理想、脫掉光鮮的外衣、名與利將不再重要，自我執著會阻礙我們回歸本性，也阻礙心靈能量的流動，他好想將以前欠缺給予子女的愛好好補償，那怕用盡生命那最後一絲絲的氣力。孩子來了，我偷偷轉述他們父親的遺憾，也照了張全家福，大家的眼框泛紅，相片即使能捕捉到他們彼此間一閃而過的愛意，卻無法使當下真正停格。

　　我感受到那份沉重，我堅強地讓感覺停幾分鐘，每一個「現在」已經永遠不再，無數的聚散離合，嘆人生無常，也隱約抒發對永恆的期盼，病人一個個擁抱家人，愛還是很難說出口，但我深深相信他們了解，淚水如雨水般崩潰了。愛其實很簡單，用心貼近心，就算只是靜靜的陪伴，那暖流是此刻最強烈的力量…放下世俗與執著，才能繼續簡單愛吧！

【後記】

　　在安寧病房，護理人員除了給藥、打針，還是病人與家屬的好朋友，在照護過程中分享、交換著彼此的生命經驗；常有護理人員感嘆：「原來在照護病人的當下，自己也有滿滿的收穫」。的確，護理人員因為細膩、因為疼惜病人，經常會看到更多病人的需求，這也是安寧療護最大的特色：「主動」。本期出刊適逢國際護士節，我們特別邀請台北榮總大德病房護理師楊婉伶，以「因為愛，看見人生」為題，載敘她在病房的親眼見聞--見證她的病房經驗，也以本文向安寧病房的所有護理同仁，獻上最高的敬意。

(經作者同意，轉載自蓮花基金會「生命」雙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