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道別-阿媽再見

■大德安寧病房病友家屬/李開敏

 

本文作者李開敏老師

感恩：阿媽引領我們進入禪修禪行

　　99年五月，向來獨立體健的婆婆竟因腹脹發現腹水，一開始就診斷罹癌晚期，外子仁輝心情沉重，我也深覺苦悶。和國立台北教育大學社科院曾端真院長開會時，她邀約我去她主辦的一場由美國禪師兼腦神經科醫師Austin (「禪與腦」的作者) 的演講，我正心力交瘁，想想去充電也好。未料當場口譯有狀況，臨時要我上台代打。一打竟打出我入禪門的美妙因緣。

　　法鼓山校長後續又邀該師十一月再度來台，仍邀我擔任口譯，我是五十多年的天主教徒，既不懂佛，更不懂禪。心想第一次臨時隨便代翻，第二次要認真準備，做點功課，畢竟是數百人的大場合，看了Austin醫師的書，又看不懂。未料整脊時，隨口提出想體驗打坐，整脊的何師兄說跟隨一位師父很慈悲，立刻約了同門師姐、老師來我家分享，當場決定入門。

　　禪定靜坐早已是全球維護身心靈健康公認的趨勢，因阿媽的病，我竟就這樣開展了這條追隨妙禪師父以開悟見性法門，帶領弟子修行的奇妙旅程。

　　其實法鼓山中英俱佳，佛理通達的師資不乏其人，怎麼讓我這門外漢參了一角呢？人生因緣合和，阿媽是真正的牽線人呢！100年9月小女見我改變，執著少了，生活中的難處放得快，不那麼受制於境，過著更親近天主、更心安心定喜悅的日子，便在疼她如己出的何師兄接引下入門。101年5月，仁輝看一向硬朗的婆婆，病情復發身心煩擾不安，孝順的他為了母親身心安頓，病情改善，也入了門。畢竟生死的功課非一般！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惟謙卑修心開了智慧，才得解脫。

安定：即使走過死蔭的幽谷 也不怕遭害

　　阿媽抗病兩年多，歷經手術化療，去年十月復發，一直徘徊在繼續忍受化療或轉為非積極的緩和療法。阿媽向來自主，我們也佩服她一路對自己病況掌握的一清二楚。後因化療副作用全身發癢難受，又查不出的感染發燒，於六月入院治療，出院一個月後，又因腹脹難過，終於決定在七月底進住北榮大德病房。也在那見識到無微不至的末期安寧照護。阿媽感懷醫護悉心做子女也無法做到的清潔排泄處理，動輒一個多小時，又提供各種輔助療法：芳療按摩、紅外線、藝術治療等；入院很快就捐了兩萬給大德基金會；又感謝志工每日探訪送養生湯，也贊助食材。阿媽的知恩感恩是家族的典範。

　　八月十三日晚，剛工作完畢，仁輝來電說阿媽進入彌留，趕到病房，護理師告知血氧下降，意識漸模糊，表示生命跡象在掉，以此觀之約有數日的時間。但她說阿媽很有福氣，因為很多病人在這階段現出害怕的心情，阿媽很平安；也一直保持清楚表達意願的能力。

　　我因多次陪伴親人往生，明白善終與善別的重要，曾帶兩本書給兄姐們，更常常提醒仁輝要道別：道謝、道歉、道愛、道別。即使知道，行得出來仍須莫大勇氣。

　　一晚小女彭博帶著吉他，獨自在病榻唱奶奶愛聽的歌，感恩奶奶的照顧，更清楚分享了佛理，指出人身活不過百，靈性卻無量壽，我們的修行就是希望帶靈性回家，希望奶奶放寬心，再來時記得修行。彭博說奶奶聽了回答：「等病好也來禪修。」一個剛大學畢業的孩子，面對死

亡，無有畏懼，而有信有望有愛，令人感恩。

　　九月二日，長女隽音臨時決定自美返台三天探望奶奶，果然她完成心願，送了奶奶一程。她最後在奶奶嚥氣時在耳邊說：「奶奶是最棒的奶奶，我愛妳，感謝妳讓我陪到最後。」九月四日，我們一家送她上飛機，隽音說原來死亡可以不沉重不可怕，如實自在的面對。對禪行帶來的定與正量，感悟很深。

　　其實阿媽在阿爸過世後，就立即買妥生命契約，自己打理後事安排，因當時感到突然措手不及，不捨家人忙亂，決定不假人手自己搞定。記得阿媽笑說：「便宜你們小孩了！」日後我認識的一個老人教育機構在拍健康老人影集，有關生死課題部份，我推薦阿媽做代言，阿媽也上鏡頭以身示範，真是我們的驕傲。

阿媽(右3)與家人同聚至戶外散心

沐浴：水的療癒和久遠前的回憶

　　八月十七，我們在病房，阿媽已無力下床，護理師說來洗個澎澎吧！安寧病房有一台百萬的洗澡機，二姐和我把阿媽推到熱烘烘的洗澡間，玫瑰澡鹽的香氣彌漫空中，我們邊談笑邊洗，全程阿媽握住我的左手腕，回房時我感到病房冷氣涼，怕包著布巾的阿媽受涼。當晚就作了個夢，內容全不記得，醒來只記得一件桃紅的浴袍，百思不解，終於想到是想為阿媽預備的袍，護著保暖。

　　又想到兩個女兒坐月子時都是阿媽洗的澡，生大女兒時，公婆遠渡重洋到紐澤西幫我做月子，當時我剖腹產完，在病房喝到仁輝送來人間最美味的雞湯，就是下飛機不久的婆婆蒸的。生老二時住榮總宿舍，阿媽每早從花園新城搭車北上，為我煮桂圓茶，再把小彭博洗好，從小我一再提醒兩個女兒，勿忘爺爺奶奶的恩情。

　　病房中我向護士推舉阿媽是最為家小付出的長輩，出錢又出力，做什麼都不計成本。阿媽很驕傲地說洗了六個娃娃，只有長孫遠在法國沒洗到。這話題又繼續擴大，包括大姐的阿寧、二姐的維懿高中畢業後，由二老帶到美國出遊，由美國大舅接應，這樣的長輩對孫兒疼愛有加，也一一付諸行動，真是子孫的福氣。

陰影：生命中的陰影 盼已放下釋懷

　　阿媽的堅強獨立外表下，有不為人知的辛苦孤寂。數年前阿媽還沒病，因為牙齒不適，奔波修補又影響進食，心情一度低落，常和我提活得無奈，好像吃也好不吃也好，我們都最怕阿媽停止打牌或唱歌或唸佛，孩子們上班忙，分別陪伴時阿媽又會興緻缺缺，急於趕小孩回家，大家也覺無力，過年邀來家中住，阿媽也不習慣。老來獨居的挑戰超過我們所能想像！

　　此次病中問阿媽一生酸甜苦辣，如何看待？阿媽說當然是苦多甜少。我當時有些意外，這麼多年，大家最看好阿爸阿媽的退休生涯，花園新城二老運動出遊，過著寫意的生活，彭博念淡江大學時和奶奶住過些天，知道奶奶見多識廣，一直和爺爺行跡天涯。原來阿媽心中仍埋藏幼時父母外出，照顧者(小祖母)嚴苛對待，卻要一肩扛起護育妹妹的孤寂艱辛! 病中困臥病榻，有一次呻吟：「怎麼這樣整我呀!」控訴的是生命中無情的因果吧！

　　無助的我們，只有握她手、撫她額，為她按摩雙腿，舒緩腫脹。誠心的說：「阿媽，辛苦了！」

所有人生都不免酸甜參半，光影交織！

　　八月最後一個週日，我在阿媽臉上看到返璞歸真的童顏，一早她不斷伸出胳臂說：「123,789」面帶微笑，我說：「阿媽，妳在作運動呦！」她開心地笑。那天新上工的看護，大喇喇地問：「奶奶，十二點了，吃什麼？」阿媽微笑搖頭，看護說：「喝白開水就飽啦！奶奶好可愛。」仁輝說一位護理師叫阿媽：「大寶貝」，阿媽笑容燦爛！或許阿媽心中一直渴望的就是這份無憂無慮被疼愛呵護的感受！

圓滿：心願完成 無怨無憾

　　入院不久，常聽其他病房傳出吵鬧聲，久病無孝子孝孫，有時是哀號聲或哭泣聲，阿媽的房間則是有歌聲笑聲。彭博把奶奶的錄音機帶來放，每天各個孩子帶的水果、甜點供應無缺，大姐跑南門市場買雞燉湯，再由竹東拎來，仁輝說很有阿媽的味道。二姐熬粥，仁輝煮魚湯，幾次返台的阿哥笑咪咪說水果多到要開店了。住院期間，過了阿媽、大姐和仁輝三人的生日。下午茶時間一到，各自就位，一回阿媽聞到咖啡香，我們就做成了小冰塊給阿媽潤嘴，還有新鮮橘子及桑椹做的不同口味。到後面幾天，阿媽仍能津津有味地享受幾粒葡萄或幾口西瓜汁。我對阿媽說醫生都說妳福氣好，阿媽說：「是呀！兒子女兒媳婦這麼孝順，我死而無憾。」

　　阿媽的同鄉摯親，遍佈新城潤福，老友在答錄機的留言問候，聞之動容，潤福護理長來訪，阿媽執她之手，逐一問候館中的老友近況，這讓我想到公公在世，和仁輝公司出遊溪頭，回來公公坦言：「和你們不好玩，和老人好玩多了！」老友的相知相惜，從早到晚的相伴，滋味深長呀！

　　阿媽一直有個願望，要再見到兩年多前為她開刀的趙副院長，沒想到8/13 起到9/3阿媽往生，趙副院長一共來探望七次，第三次阿媽問：我還能開刀嗎? 他回答：「可以呀！但幫不到妳，因為還會再長，重要的是和腫瘤共處。」短短數句，展露慈悲心智慧心。最後一天早上，他來看阿媽，只說了一句：「平平安安」 ，也對在旁子女說和阿媽有緣，還把我寫在紙上禪行者的宏願用手機拍了下來。以醫院主管之忙，看診都在百人以上，他抽出七次來訪，甚至送行，誠意可感。有副院長送行，阿媽也真了了心願！

道別：

　　最後一週，我感冒數日咳嗽失聲，不敢去探阿媽，九月二日晚，連著兩天口譯完，知道阿媽狀況不佳，仁輝已多日睡在醫院，晚餐後到了病房，阿媽已不能言語，我向阿媽報到，說我是開敏，阿媽揚了眉，嘴角上揚，緩緩動了頭，和我親切打招呼。我跟阿媽說我和93歲老母都感冒多日，娘家媽媽姐姐都問候她。謝謝她把我們照顧得那麼好，子孫都心懷感恩，也如她一般獨立能幹。到最後擺脫了病痛病體，靈性就大解脫大自由大自在了。阿媽一生堅強自主，阿媽一生大圓滿，醫生護士都稱羡。我們修行阿媽無須牽掛。阿媽是如來(天主)的大寶貝，放心地跟著去。當時啞著嗓，結束時哼了整首催眠曲，那是我向阿媽最後的道別。

趙副院長(左)親至病房探視阿媽

編者按：經家屬同意，病人照片免模糊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