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臺北榮總大德安寧病房見習醫師暨
林口長庚醫院神經內科主治醫師 / 謝向堯
前言:當醫生最大的成就感,來自於病人病情的改善;偶爾有些時候,我們得協助病人圓滿他(她)們的人生(如以下敘述的故事);最不幸的是,我們被捲入病人的命運(像是被告)。這三種我都遇過。
你去過圖書館嗎?圖書館裡不會吵雜,沒有太多的訪客,來這裡的人都為了尋求安靜,讓自己思緒集中,也不被外界凡塵俗事所干擾。
走進安寧病房,就像置身於一個靜懿而溫馨的圖書館,時空彷彿慢了起來。這裡的病人大多數是末期疾病,尤其是癌症。每位病人的疾病與經歷都是一本書,無論書名聳動或平淡無奇、書頁是泛黃破損或蒙上塵埃,如果沒能用心閱讀,絕對難以充分了解他(她)們的人生。
故事的主角是一位三十餘歲的年輕女性,室內點著小燈,只能隱約從門縫窺見先生陪侍在旁。主治醫師帶我認識環境時,很輕鬆的跟隔壁床末期肺癌病人閒話家常,卻唯獨跳過她。
後來心理師告訴我,那位病人還很脆弱,只能讓少數幾位醫療人員去接觸;所以我這種見習生自然不宜冒昧探訪,但我仍從醫護人員口中大略拼湊出她的故事。
這位女士自懷孕中期便持續嘔吐,懷孕期間孕吐乃司空見慣,初步檢查也未發現異狀;但這情形在產後依然持續數月,顯然太不尋常。住院後赫然發現得了胰臟癌,且已經轉移到肺部與骨骼。
這打擊當然讓她與家人難以接受,何況女嬰出生還不滿半年啊!初期她與大多數病人面臨癌症的心態一樣,震驚、懊惱、拒絕承認,家人則忙著尋求偏方;幾個月來她儘管接受了化學治療,但是卻成效不彰。
她在家裡是長女,還有兩個弟弟。從學生時代起她就個性獨立,出國進修與結婚亦然。數個月後,她下定決心不再嘗試任何偏方,接受安寧共照護理師的建議轉至安寧病房。父母對她的堅持也只好勉強同意。聽說她現在肚子鼓脹、仰賴鼻胃管進食或引流,有時還會痛醒過來。
「那她們家的嬰兒怎麼辦?有被帶來陪伴媽媽嗎?」同為新手父母,我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她與小孩的互動。
心理師嘆氣說:「唉!她覺得對小孩很虧欠,卻又不希望小孩知道自己曾經存在,所以自從住院後就沒再見過女兒,甚至要求家人不要抱她來。」
「怎麼這樣呢?」我心裡嘀咕。大學時代曾經看過一部電影『情深到來生(My Love)』,敘述的是一位父親在太太懷孕時便發現自己罹患癌症,時日無多,於是預先拍了不少錄影帶,希望陪伴兒子直到成人。儘管電影總有戲劇性,卻忠實呈現出為人父親無法親眼目睹子女成長的遺憾。所以當我聽到居然有母親不希望自己在女兒生命中留下任何回憶,十分驚訝。
「這位病人應該很不甘心吧!我們不能再努力嗎?」安寧緩和的精神除了緩解病人痛苦,還希望能了卻他們的心願,彌補缺憾。但主治醫師搖頭說,病人十分堅持,他們也只能慢慢來。畢竟緩和醫療的前提不是「照醫療人員期望作」,而是真正以病人為重心,讓他們圓滿無憾的渡過人生最後一程。
每天晨會,護理師們總會鉅細靡遺報告每一床的病人與家屬之間又有了什麼新變化,然後全團隊再擬定對策,決定該用什麼心情與態度去面對他們。比方說A床兒子首次嚐試幫生病的老母擦背了、B床病人終於如願見到了以前吵架的朋友,還說了「對不起」等等。這些芝麻小事在護理師道來語氣如常,其實背後醞釀了大家長久的心意,我只是碰巧見到彩虹而已。大德安寧團隊就像是在執行超級任務,與時間賽跑,引導病人與家屬朋友更加親近,圓滿的面對未來。
某天下午,她的先生在走道低聲啜泣,心理師囑咐我把他請到會心室,商談後,終於嚎啕大哭了:「她希望我在她身故後再娶一個太太,好好把小孩養大。我怎麼可能忘得了她啊!」外行如我,完全無法說出任何話,連呼吸都覺得困難,只能讓專業的安寧團隊輔導悲傷。那一天,過了好久好久。
聽說這不是先生初次以淚洗面,但都是躲著偷哭。我很希望她們全家團聚,幫她們拍些照片,於是在晨會時坦然告訴團隊同仁們。儘管是一廂情願的想法,卻可能是我唯一幫得上忙的事。
每天規律的見習;對於她的病情消息,我還是只能從團隊會議得知。戲劇性的情況發生了!中秋節前兩天,社工師告訴我,她終於首肯家人帶女兒來看她了!我不知道醫療團隊費了多少心思?但還是在天時地利人和的情形下,盡責的用拍立得拍了他們夫婦與女嬰的合照。照片中的病人略顯憔悴,但懷抱女嬰時笑得好美。這會是我攝影生涯中,別具意義且獨一無二的照片。『謝天、謝地、捨得、放下』的概念,在學習安寧緩和課程時不斷被強調,但這是我第一次感同身受。
一個無價時刻,一位見習醫師的奢求與見證。一面之緣的小女娃,情深意長的母親,以及屬於她們的中秋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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