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病房住進來一位年輕女病人曉英(化名),當下還沒有多少安寧照護經驗的我,內心有很多的不安,不知道該如何與病人共同面對疾病?也很惶恐,不清楚罹患這麼嚴重的疾病,病人心裡會有什麼樣的歷程反應及要如何面對生命即將結束的自己?也擔心不知道怎麼陪伴病人度過人生最後的一段旅程?書中告訴我臨終病人會面對不可逃避的「死亡焦慮」,但那是什麼樣的焦慮呢?是擔心生命的結束?死亡後的情形?還是臨終的過程?
記得更早之前,有一位相當獨立的女病人,平時都是獨自一個人在病房,因為癌細胞轉移到骨頭,在進行第一次電療結束回病房後不久,出現劇烈疼痛,恰巧此時正是我與她在床邊會談的時間,原本相當堅強的她,竟然痛到說不出話且掉下淚來,即使護理同仁立即給藥並給予肢體上的安撫,也難以讓她舒緩下來,當時我心理慌到不知所措,一種無力又無奈的心情席捲而來,簡直就要垮掉了,深深感受到病人比我還苦還無力,只能跟她說:「對不起,看到妳這麼痛苦,我很急也很難過,可是我不知道怎麼減輕妳的疼痛?」病人的叫痛呻吟聲突然停住,看著我說:「我知道你一直在旁邊陪伴,這就夠了。」我這才體會到「孤獨」比疼痛更受苦。
想到年輕人相較於成年人或老年人更願意玩遊戲,有一種透過類似玩遊戲的方法,藉此可以瞭解病人的想法、情緒以及心願,我想到或許可以藉這個遊戲來與病人建立初步的關係,於是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與自製的提問卡去訪視曉英。經過簡單的自我介紹與說明來意後,曉英不僅沒有用病痛來拒絕我的探訪,甚至爽快的答應玩遊戲。這讓我感到困惑,多數病人都把焦點集中在自己身體病痛的處理上,可是這位病人怎麼沒有那麼急呢?甚至還願意開放自己內心的想法讓我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讓她可以這麼坦然?
「食物可以拉近人的距離」,在與曉英和她的家屬一起共進臭豆腐午餐時,看曉英興高采烈滔滔不絕談著自己以前如何尋找美食?美食的風味又如何如何?家人也附和的說著曉英只要有美食吃,都會記得要多買一份,或將自己的一份保留一些帶回家,是如何貼心的與家人分享美食。好吃的美食對家境不太好的家庭來說,有時會是種奢侈,但看著曉英與家人回顧一同吃到的美食,彼此訴說著感謝與感恩對方的話語,此時就算有再多過往的家庭事故,都全數被這溫馨的畫面給取代了。
因為生病無法完成大學這最後一學期的課程,曉英對沒有機會拿到學位表示遺憾但可以接受,姊姊知道妹妹即將要永遠的離去,怎麼捨得讓妹妹心中有任何一絲遺憾,除了告知團隊成員妹妹的遺憾外,也努力與學校聯繫,希望學校可以瞭解曉英的心願。眼看著曉英病情逐漸的惡化,一日系主任帶著畢業證書出現在病房,告知曉英得以畢業時,曉英、家屬和團隊成員再也忍不住流下感動的淚水。
為了不讓家人擔憂,曉英主動安排自己所有的身後事,看著曉英一次又一次的與家人溝通,一件又一件的將後事安排妥當,還請假與家人一同去看靈骨塔,也請病房法師幫忙皈依。曉英的心情亦會隨著病情變化而起伏,身體好些精神也會好些,有時會想要到外面走走,就坐輪椅到外面透透氣;有時提起自己過去喜歡做的一些事,特別是旅遊及到處找美食吃的經驗時,那樣的神情真看不出來是生病的人;有時回顧病前的生活,談到家庭、自己的成長,尤其是學生的學習過程,不管是在學校的我行我素,還是自己喜歡唸書的好學心情,總可以看到曉英認真的態度。
曉英逐漸沒有力氣,也變得越來越嗜睡,我開始跟曉英談起怎麼看待「死亡」這件事?曉英很快的回答:「自己早想過,死亡是每個人的老朋友。」我好奇的問:「怎麼說呢?」曉英回應:「人一出生就認識死亡,有的人跟死亡認識幾十年,有的人認識沒幾年,就看這個人活多久就認識多久。」我想,對啊!這個比喻真好,我就繼續問:「那去看老朋友,是不是要準備禮物?」曉英笑著說:「對啊!」接著費力的舉起雙手,俏皮的說:「我準備了兩串蕉。」我也跟著笑了:「帶兩串蕉看老朋友,太沒誠意了吧!」曉英:「對啊!其實我這一輩子都在準備探視老朋友的禮物。」我問:「那現在呢?」曉英回答:「現在也是在準備啊!」沒錯!我心理想著,我們活得越精彩,禮物越豐富,即使到了臨終前,也可以活出色彩來,這是多麼棒的禮物。
曉英已經嗜睡一段時間了,往生的前一天,曉英幾乎沒有力氣打開眼睛發出聲音,知道我在床邊時,很勉強的發出微弱氣音,微笑的說著:「你還有什麼問題想問我?」內心一股心酸,搖頭對她說:「謝謝妳!我沒有了,妳好好休息。」曉英露出一絲困難的微笑點點頭,然後閉眼。隔天全家人都在病床旁邊陪伴,到了下午快下班的時間,曉英的媽媽說:「媽媽知道妳怕黑,現在天也快要黑了,如果妳準備好了,那就放手離開,我們全家都會很好的。」沒隔多久,曉英就安然離去了。
後記:過去知道病人是我的老師,但從沒有一位是用生命來教我;過去知道書本、老師可以教我很多生命的道理,但從沒有一位是用這麼真實開放的心,來讓我知道的生命的意義。感謝曉英,但我知道她永遠常駐在我的心裡,帶給我同時也讓我更有機會貼近其他病人呵護他們的心。曉英,也謝謝妳帶我進入臨終病人的心靈世界,讓我知道原來每個人活著,都是在準備一份探視「老朋友」的禮物。
會談中的王心理師與病人家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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