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25日 星期二

還願, 會心

■病人家屬/邱慈觀

  對於任何自然生命來說,生長與凋零原本不可分割,然而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類,秉賦著獨特的理性與自覺能力,在面對這種起滅相隨的自然事實,卻往往不堪負荷,有著難以承受之重。在文明發展的歷程中,人類努力探索各種提升生存水平的方法,數千年來也持續地有突破、有精進,近百年來更受惠於科技的躍升,得以發展出諸般減輕病痛與延長生命的技術,致使全球人民的平均壽命更長,生活品質亦大幅改善。然而,在面臨死亡、面對凋零與消逝時,我們往往難以自持,深陷在迴避、拒絕、哀嚎、悲慟的狀態下,與死亡相關的各種傳統儀式更是陰暗沈鬱,在詭秘氛圍下進行,令人在儀式完結後就不願再想起其間細節,更遑論沈浸與回味了。在處理生命自然歸返的過程方面,我們往往與千年前先民的方式相若,未有長足的進步,其間的陰沈幾乎與尊重之感和滌盪之情完全脫勾。
  家母辭世至今已近十七年,她從發現罹患肝硬化到撒手西去,前後約莫只有半年光景。當時我定居國外,其間雖在假日返臺探視母病,臨別依依,但終究必須返美就業。豈知那竟是我們母女最後一次聚首,就在我返美數日後,母親遽然病故。我雖又匆匆趕回臺灣處理母親後事,但家人在母親生病乃至亡故的數月間直感天崩地裂,驚慌萬分,非但自己手足無措,還把惶惶之感擴及他人,以致整個過程倉促慌亂,多年來眾人一直引以為憾。母親辭世時先祖父仍在世,當老人家得到家母終告不治的消息時,不禁老淚縱橫,手拄拐杖,屋前屋後尋尋覓覓,欲睹家母往日蹤跡而竟不可得。這一幕多年來常盤懸在我心頭,每逢思及當日情景,就觸及了我生命中最深沈的傷痛。因此,當父親在兩千零四年六月發現罹患大腸癌末期時,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絕不願再重蹈覆轍,落入過往的窠臼,因此我要求自己沉著穩定,要讓整個治療過程成為一個理性的抉擇,更要在面對死亡事件時力求其處理過程能「盡善盡美」。
  父親是虔誠的基督徒,壯年時事業雖頗穩達,但在退休後掬誠奉獻,默默服務社會。在發現罹癌並遵醫囑切割腫瘤後,父親雖有一段時間因手術引起身體極度不適而頗怨憤與惶恐,但家人從他重新調整心態,再度回歸信仰,讀經文、唱聖詩及持續勉力著作的行動中,很快地就感受到他的轉變及自持。此後父親雖做了幾次化療,然終因效能有限而決定不再接受積極治療,轉向安寧照護,順勢地接受生命的凋零與消逝。猶記原本身材頎長壯碩的父親當時已相當羸弱憔悴,思緒已顯散漫地躺在病床上,我告知已請大德病房林明慧醫生做過進住安寧病房的評估,若他本人願意,即可簽署同意書。此外我又表示,日後病情轉佳即可搬出大德病房;倘身體難以復原,則父親也不會孤單,我們姐弟三人必將緊密相伴在旁,直把他送上與爺爺、奶奶及母親相會的路上。父親當即首肯簽字,並對我的安排表示謝意。
  父親在大德病房期間也是我們手足們最緊密擁抱的一段時間,彼此勉勵,相互支持,以期能共享屬於我們原生家庭最後的天倫。自己過去涉獵過一些有關死亡的科學知識,得知人在死亡過程中,最後喪失的五官是聽覺。另外,依據書籍對瀕死經驗的描述,臨終者似乎會在最後的階段看到一片光亮。因此,在父親凋零過程的最後幾天裡,我們持續在病房中播放著伊頓合唱譜曲〈天使的聲音〉,期待由天使前導,引領父親前往天堂,永遠恬適地安歇。我們更隨著悠揚安祥的聖樂,趴在父親耳邊說:「爸爸,不要怕,我們都在旁邊陪你。如果前面有光,你就順著光亮勇敢往前走,走過去就會看到媽媽、爺爺和奶奶。」在這樣的歷程中,父親於聖誕節後兩天平靜地走了。以父親的人品心地,子孫們都深信他已安息天堂。
  感謝大德病房充滿人性化的思維,使得醫療在照顧病患軀體的痛苦之外,還能賦予凋零歷程重大的意義,不僅讓生命更有尊嚴,更撫慰了病人家屬的心靈,讓悲慟之情得以淨化,昇華為對生滅的體認與最後景光的分享。大德病房讓父親能安寧祥和地渡過最後一段日子,讓子孫們在此凝聚,相互扶持,冷靜地思考生命的意義,從容地參與凋零的歷程。全家人都在這個過程中學習甚多,我們的參與感是如許雋永真實,思之令人動容,足以一償夙願,彌補多年來先母事宜所留下的各種遺憾。企盼我們的經驗能散播出去,讓更多人分享,滙聚更多的力量,在面對死亡問題時,將感覺和情緒昇華,讓陰暗的幽谷不再陰暗,讓艱難的路途不再艱難,讓生命發出光輝,讓凋零更有尊嚴。


  (本文寫於2007714日,作者為病人邱宣達先生之女,現任教於國立中央大學財金系。宣達先生於20041214日轉進大德病房,同月27日傍晚辭世。

  作者與她的家人,為感念父親住院期間大德團隊的照顧,出資協助打造大德病房多年來欠缺的會談空間,獨立不受干擾,又不會離病室太遠,一個可以讓病人家屬感受到溫暖與安心的地方;讓心與心能交流、溝通與貼近,取名「會心室」,以嘉惠更多需要大德團隊照顧的病患及家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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