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病房是我的老師

壢新醫院住院醫師

臺北榮總大德安寧病房代訓醫師 /吳曉鈴

本文作者(右)與病人合影 (本張照片經病人及家屬同意刊登)

緣起

    八年前，在見習醫師的第一個月，我被指派到林口長庚醫院一般內科病房，發現病人在生命末期時，被延長的生命是沒有品質的，當時老師介紹了安寧緩和醫療的概念給我。「既然有這麼多人需要安寧緩和醫療，為什麼他們沒有得到幫助呢？」這個問題，在我的心中埋下了第一顆種子。

    感謝壢新醫院，在我擔任住院醫師的第四年，成全了我到臺北榮總大德安寧病房實習的願望，使這顆種子有一片沃土去生根發芽。

「評估，是止痛重要的功課」… by Dr. Wu B.Y.

    來到安寧病房的第一天，吳彬源大夫就很認真的教導我「評估」的概念，並且也不斷透過探視病人、討論病情，給予我在評估、藥物調整及再評估的指導。「評估」除了應用在疼痛之外，還有心理、社會、靈性的問題，我發現用好奇、探索、想要了解的態度提問，並且專注的聆聽是我學到的重要功課。

    在病房或者安寧共同照護中，除了病人自己的描述，護理人員及家屬是我們評估病人的好伙伴；「評估」是個動態的、花費時間的過程。但「評估」不只是指病人身體疼痛的鑰匙，也是指病人、家屬心靈疼痛的關鍵。

「如果有一天沒有力氣了，怎麼辦？」… by Nurse Lian W.L.

「先不去想自己要回應什麼，當很專心聆聽時，你就知道怎麼回答。」… by Dr. Lin M.H.

    在大德安寧病房的第一個月，忙碌於熟悉工作環境、電腦系統，認識與融入工作團隊，並且時常往返台北與中壢之間，身體疲於適應是必然的，但面對高張力的工作環境，我也逐漸累積了壓力而不自覺。

    前半個月照顧了一位正值壯年、罹患肝癌的大哥，隨著病情變化，他越來越無力。有一天和護理師一起探望他，他告訴護理師手有點抬不起來。護理師問他：「如果有一天沒有力氣了，怎麼辦？」這句話讓我躲進值班室偷偷的掉眼淚。

    以前我以為自己很坦然面對死亡，我也曾分享我不害怕死亡，因為我相信上帝在天上為我預備更美好的地方。但護理師這個有智慧的問題，讓我發現這是我不敢、也不熟悉如何引導病人去思考的部分，我也擔心當我引導出病人悲傷、難過的情緒時，我會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但大哥卻沒有因此而灰心喪志，當他到了生命的最後，在家屬的陪伴下安詳的離開。另外，透過「臨床醫師醫病溝通演練」角色扮演的課程，在林明慧醫師的指導下，我也學到如何同理、探索、傾聽，而不再如此害怕與病人、家屬談論死亡。

「70分及格… 但有時候要練習（讓情緒）出來」…by Dr.Wu B.Y.

    在接觸病人的過程中，我幾度陷入深思及低沉的情緒當中。可能是因為病人的痛苦、家屬的不捨、醫療決策的多重難題、以及本身的無力感。我曾經因為挫折感，需要冷靜好一會兒才能再次踏進病室，也在和心理師、社工師討論時因為難過、壓力而落淚。

    以前的我看不到自己面對病人及同事的情緒，或者因為沒有碰觸過像現在這樣的環境和時間，相對所產生的情緒，現在我必須練習如何去探索、同理他人的內心世界，最後我還要能夠不受到自己情緒的波動，去幫助病人做出合適的決定。無論以後是否在安寧病房工作，這是我要一直學習的事情，謝謝病人、一起工作的老師及夥伴們，陪我學習這些功課。

「我們要讓病人舒服的待在家裡面。」…by Nurse Du S.W.

    第三個月，我分別跟隨安寧共同照護護理師和安寧居家護理師學習非大德病房的臨床實務。護理師們個個身懷百般武藝分至不同病房及個案家去做照護，要進行病況評估、護理、資源轉介、會談等，還可以幫病人在床上洗澡！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在家中安詳辭世的兩位病人，因為病人的意願、家人的堅持與努力、以及護理師不辭辛勞的探訪、電訪，使家屬和病人的心願可以達成，生命的最後也可以如此享有尊嚴且自然。

「當你選擇另一半的時候，你未來的命運就決定了五六成。」…by Dr. Wu B.Y.

    在大德安寧病房，每個月的隔週四早上全台灣有安寧病房的醫院會共同參與遠距安寧醫療的視訊討論，某次討論的病人為一位中年的阿姨，他的丈夫很捨不得她，對於藥物的使用上也多有顧忌。這使我聯想到另一位在大德安寧病房被我照顧的病人，亦面臨類似的狀況。於是我提問：「若我們評估病人的身體狀況，應該給一些藥物，但家屬因為不捨而有所顧忌，我們要怎麼照顧到這個病人，或者也能夠照顧到家屬？」

    吳彬源大夫當下回應：「這個問題很深，其實它是在問醫護人員內心的掙扎。」聽到這裡，我深深感受到被了解，眼淚不聽使喚就掉下來。在老師的分享中，讓我有所瞭解的是，病人的心理社會背景已長久養成，很多是我們無法改變的，當你選擇另一半的時候，你未來的命運可能就決定了五六成。「所以要慎選未來的另一半」我一邊擦著眼淚，聽到這句話時，不覺又笑了。

結語

    在大德安寧病房的這些日子，讓我深深感受到我是幸福的。我有健康的身體，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更讓我覺得奢侈的是有那麼多病人無條件成為我的老師，使我能參與到他(她)們生命中最寶貴的時刻。

    醫療是有侷限的，無法治癒每個病人。當治癒已經不是唯一的目標時，病人卻仍然承受疾病的痛苦，安寧療護也許是個選擇，也許不能成為一切的解答，但卻是能預約善終的方式。在安寧病房的這三個月，我再次感到自己的渺小，也覺得感恩，謝謝老師們的傾囊相授，謝謝夥伴們的接納與陪伴，謝謝每位向我敞開心懷的病人與家屬。大德病房是安寧的天堂，我曾想若能在這裡工作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但若能成為一顆種子，藉著這片沃土發芽、茁壯，散播到其它更需要的地方，也許會有更多的幸福可以被傳遞出去。